聽說漢人的腳的小趾是雙片指甲的,反之則不是。想要細細分辨母親的小趾指甲,是從黑色的小島中找出國土的分裂,那平衡的兩座島上盡是脆裂的趾片,漂移在小趾上,隨著穿脫鞋而漂浮、碰撞、沉沒、消融,因此我可以感覺到其他的腳趾是根,小趾是浮萍。腳趾以不同的成分供養著向上延伸的莖,莖往上蔓延,透過血管上下流動著,是腳趾供養著血管,腳趾就是養根。
母親生了三胎,總是輕描淡寫說著生產的過程,陣痛、羊水破了、生產,痛楚淡淡消失在母親的話語裡,問起她生產的痛有多痛,是不是比拔智齒還痛?是不是像是未打麻藥的截肢之痛?母親說她記不得了,她的記憶裡沒有孕吐、肚皮上的白色紋路、胎動、吸氣吐氣、胎兒通過產道的痛、沒有血,沒有撕裂傷,只有嬰兒滑出產道的片刻記憶,還有我們皺巴巴的小臉,那是歷時多久的事也記不起來了,總之生產很順利,我們四肢健全,母親得了生產後失憶症。她的失憶症有產前、產後的、對於妊娠的。生產時從子宮規則收縮到子宮頸全開,紫紅色的生命在不段擠壓後流出母體外,這種錫安力量讓母親遺忘真痛和假痛的界線,彷彿只是一天二次的排便過程變成三天一次的便秘,生產沒有在母親腦裡留下刻痕,她看到嬰兒與嬰兒的掛牌,順著護士的指示,帶著開始癒合的會陰部位和肚皮上橫紋妊娠回家,用麻油雞灌養血液。
母親產後的小腹一直消不下來,小時後的我認為肚子裡面還有一個待出生的嬰兒,長大後發現其中已經沒有嬰兒,卻還有女人聖杯的遺跡。在小腹肚皮上,在肚臍上方、肚臍下方的皮肉被繡上白色的橫紋,一條條約三公分,用手指輕輕撫過會感覺到它凸出於皮膚上,我問母親這是什麼?母親回答我這是肥胖紋,然而母親一點也不臃腫,惟獨肚子膨大,這是生產留下的生理記憶。
於是母親身上的線越來越多。
皮下組織的膠原蛋白纖維的彈性快速擴張,妊娠紋開始在母體的肚皮、臀部、大腿留下暗紅的線條,這些線條從生產血淚的應和到銀白的凝固,這些疤痕象徵母親奮勇善戰的紀念。
我在母親開刀時第二次見到母體的妊娠紋,與開刀縫線不同,開刀的瘡疤是一種介於快速、急懼的震盪,這些傷在表皮擱下一條破船,卻對母體不作用,只是一個痛楚、一個刀傷。在母親右下腹部的旁邊還潛伏著銀白色的妊娠紋,似乎也向人體抗爭著屬於它的領地,與開刀疤線對稱著,我的視線停留在妊娠紋上,母親注意到我的尷尬沉默,她似乎忘記我是妊娠紋的幫兇,她也忘了她所孕育的孩子都是禍端。
當我發現母親的腳背藏著黑蚯蚓,是我不滿十歲的時候,這些黑蚯蚓伏在母親的腳背上,隨著母親的步伐而移動,這些黑蚯蚓是從零碎小趾指甲往上延伸的,或是就是這些不安的趾片饌養這群不祥的曲線。幼時我一直以為,小趾是那些血管向上攀爬的力量根源,烏黑的小趾製造出赫黑的血液,像是自然實驗課中芹菜莖葉染著紅藥水的生機奧秘,當時我認為這就是家族獨有的血液,但是我摸索我的小趾,剝離的趾片卻沒有帶來黑血製造的跡象。
母親的小腿靜脈和母親比老化,血管與皺紋同樣是歲月的刻痕,兩者的不同在於我的加入。浮出腳背的血管是深紫色的,血管看起來幾乎要刺出皮膚,混雜著深紅色、青色的淤積處,彷彿是血液的淺灘,血河從腳趾往上延伸到小腿,像是盤旋在腿上的黑蛇,然後在大腿吐信。
拉丁語Aesculapius是醫療之神,蛇的脫皮帶有生命更新的意涵,但是盤旋在母親腿上的蛇並沒有帶來治療的力量,只有帶有劇毒的血。母親在懷我時,妊娠毒血症像炸彈一樣在體內爆開,抵抗高血壓的藥物讓母親全身都帶有致命性,因而波及到甫出生的我,當我抽噎哭泣期待乳汁,不解的嚎哭她與我的距離,母親只能無助的望著護士餵食這個欲求的生命,直到藥物戰勝,或是母親暗自向夢境中的蛇提出邪惡的交換,以紋身來抵押,治療我的飢餓,於是蛇爬到母親的腿上,由青色逐漸沉澱,然後成為了蛇柱,一次又一次提醒母親的愧疚。
當血管顏色越來越深,穿著絲襪也遮不住,當脫鞋時引來注目眼光,我終於意識到母親的紋身是我的罪過。
曾詢問母親,對生產後不後悔?對妊娠紋在意不在意?對靜脈曲張會不會感到害怕?母親總是笑一笑,說動手術就好了啊!有脈衝光,有雷射,有手術,細數方法消除我的疑慮,或是在我察覺自己對於母體的毀敗後,帶著有點事後逃避的意欲彌補之感。
幾年後,當手術可成功去除靜脈瘤的醫學新聞發佈,與母親討論手術的可行性,母親的話裡有興奮也有過多的遲疑,也許割開腳上靜脈的想像讓母親想到她肚子上的橫紋,身上的疤痕已經夠多了,不必再製造拉出靜脈這樣宛如嬰兒脫離母體的冒險。
當母親對抗歲月轉移到皺紋與頭髮的細痕、細絲後,對著鏡子觀望臉頰上的斑紋、扯著頂上白髮,用果酸塗抹著,將白髮染成黑色、茶色、紅色,只要斑點與髮色被遮蓋,母親就喜上眉梢。母親的桌上只見瓶瓶罐罐的美白、淡斑乳液與染髮劑,卻不見可以抹去紋妊娠、靜脈瘤的藥劑,是為了讓我不再想起,還是已經死心,我不知道,但是這些記憶之蛇,常常躍入我的惡夢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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