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果以為《渺小一生》是描寫受創者從創傷中掙脫、借助他人之手癒合結痂甚至重獲新生的小說,或是以為可以從小說中獲取一些生命能量藉此取暖,那讀者們可能會失望,《渺小一生》的力道很重,甚至會讀到心疼落淚。有些創傷或是幾乎所有創傷,不管程度輕重,這些創傷都不會消失,這些創傷時時刻刻從生命軌跡裡出現,不定時的碰撞、出血,有時候不會再裂開了、疤痕也漸漸淡化了,但還是會一直回想那些創傷的來由,已不存在的痛楚卻一直存在。
如果從這本書看到的是人性溫暖關懷的一面或是從書寫中得到安慰,相信這樣的讀者本身就是一些人生命中的正面角色,或者就是生活過度樂觀的人(無貶意)。書中有長達數十年的情誼,看到很多角色各自忙碌、各自發展但因為生命中的重要人物重聚,婉拒一些物質名利上的機會只為了讓需要幫忙的人得到溫暖,但不管這些角色放棄了多少都會從別處補回多少;就算需要幫忙的角色讓人失望、痛苦,這些角色還是像守護者一樣,只要被需要時就會出現,即使知道那些創傷是不可逆轉的,想當然爾這些是美化人際關係中的變化成分。
如果從這本書中看到的是人生創傷的永存,創傷被覆蓋被掀開,再被遮蓋又被揭開,這樣的讀者本身就是帶著傷痕的。這裡的傷是平等的,沒有因為是小傷就在一個人身上無足輕重,傷痕就是傷痕。小說角色的創傷很重很深,所有人都深知這個角色得用痛苦的方式去暫時覆蓋那些原始的傷痕,而多數讀者也知道這種傷絕對是諮商、心理治療、服藥和外界助力無法根治的,所以當我看到這個角色可以撐這麼久時,其實我為這個角色感到悲傷,如果設身處地為這個角色著想,走上絕路絕對是對這個角色最好的解決方式了,沒有人可以站在這個角色的世界說沒事了、都過去了、不要想太多、我們都在這裡,這些安慰都很虛偽,如果把這個角色搬到現實世界,應當是讓這個受創者沉淪或是自我了結。
這本小說《渺小一生》的現實版應是百年孤寂,會發現最後與自己相伴的可能只有自己,自己進不到別人的圈子、別人走不進自己的世界。羨慕這些角色能在受創者的生命中長存並不是對人性失望,只是深知這是人性的常態,因為大部分人都是留不住的,也知道自己只是過客。人與人的交集常常是建立在互相利用、湊合分攤上,不管是圈子轉變、價值觀不符合還是一陣子疏於聯絡,只要一個螺絲鬆動了,其實很多人就走散了,這樣的階段式人際關係才是常態,小說中的無條件陪伴才是神話。
在閱讀這本小說時,有看到男性情誼、男性傷痛困境或是性傾向議題,還有愛的能力。有些讀者聚焦於性傾向意識、LGBTQ或是男性社會中難以開口的性創傷,我個人覺得這些課題會是小說中的一部分但難以涵括。佛洛姆《愛的藝術》中認為愛就和技藝跟學問一樣,愛是一種可以學習的能力,小說中的角色跌跌撞撞學習怎麼愛也在愛中學習,最難得可貴的是對性傾向並非二分化的描寫,角色不是因為性別而愛而是因為這個人而愛。如果愛能學習,性傾向二分法在書裡就不是這麼重要了,我想這也是作者淡化男同志性慾書寫而保留愛情部分的原因。
走了人生一半,小說尾聲其實是個人最有感觸的一部分,很有畫面感的書寫,也是我覺得小說最關鍵的部分,點出人生很苦、很短暫又充滿期待未果的惆悵。有些人預期自己會比他人先離開,結果最後只剩自己一人獨行;有些人期望他人會設身處地了解自己,結果最後連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;有些人期待自己在他人生命佔有重要占比,結果比例比預期低也短暫。小說最後以某個角色自敘作結,跨越數十年的情誼停留在身邊眾多交錯的生命一一離開,那究竟是長命百歲幸運還是長命卻喪失記憶比較幸福呢?我寧願是那個可以自己決定性命、記憶長短而不苦活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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